时间有痕

　　| 吴立群 文 |

　　像鱼汛！闻听金匮公园樱花再度盛大开放，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，赴一场视觉盛宴。霎时间，花海又成人海。多年来，看花开花落，人聚人散，热闹之余，深感花事、人事皆如过眼云烟。

　　为了避开人群拥挤，也是为求充分欣赏和独特体验，凭借地利优势，我常常在夜深人静时去赏樱。半夜里虽然看不到清晰的樱花如云、如雪，但“另外一扇窗”似乎让我“看”得更清澈透亮。其时、其境、其情、其感之所得，似乎更走心，远非闹哄哄、挤挨挨、乱糟糟的白天可比。

　　除了黑夜行，我还有清早行，那是硬币的另一面。6点以前，天已放亮，人却稀少。都来了，有花覆如锦，花落如雨，更有吹面不寒杨柳风，沾衣欲湿杏花雨，它们没有一个爽约。大清早的时间刻度，一如人生童年——在寒冷的青芒里，白雪覆盖的原野一片阒静，我骑在父亲的脖子上，一路急行军，约一个小时后，到了镇上的轮船码头，一家三口要乘船去外婆家。急行军的原因我早已忘却，一小时路程也是长大后知道的，但急切的脚步，父亲的体温，一路的无语，虽茫然却不可磨灭。

　　阿来说，一座城市，无论是历史还是春光，只有书写和描绘了它的人才能真正占有，才能持久永恒，不然都是稍纵即逝的过眼云烟。“一个写作者就是一个灵光捕手，手里有的只是一张随时可以撒开的网。一网下去，有通感、象征、隐喻。这些精灵的小眼睛星星般一闪一闪。”这样的灵光和灵感、灵动、灵魂，时时闪耀在苏东坡、陆游、辛弃疾、徐霞客烛照的笔端，也朝露般淋漓过顾恺之、倪云林、徐悲鸿、吴冠中的画卷。

　　表面上说让你的心灵占有这个城市，实际首先是让这个城市浸润你，感动你。一位土生土长的景德镇陶瓷艺术从业者说：景德镇最有趣的地方，不在街面上，不在眼睛看得见的地方，它需要你深入每一个作坊、每一个瓷器工作室，深入到每一个人的内心深处。巧了，远在千里之外的苏州锦溪古镇计家墩，“理想村”的设计师反复在说类似的一句话：只有睡过才有记忆。他们的意思当然是指从时间到空间上对于一个地方的深度体验。与这种“深刻”形成鲜明对比的，是各类学习培训班上学员们的“浅拍”：他们总是勤快地用手机拍下PPT干巴巴的每一页，然而，对真正有内涵的阐述却听得不太认真，当然也不要指望过后的“复习”，这真是“好就好在方便，坏也坏在方便”，于是，所有的拍摄，看似留痕却也走心——那是与“用心、上心、让人从心底里有感而发”相对的不用心、不专心、心不在焉。

　　时间不仅有刻度，还有温度。诚如杜甫，他诗中所记往往是生活琐事、所见所闻、所思所想，但恰恰是这些具体而微的历史真实，带着来自百姓生活的历史温度，为久远的时代留下了永不磨灭的现场（现实）气息，于是有意无意中，杜诗成了记载唐朝由盛转衰历史巨变的史诗，具有了“考古”价值，不经意间，杜甫成了受人尊敬的诗圣。

　　我曾在济南市博物馆观赏过全国独此一件的国宝——西汉乐舞杂技彩绘陶俑。历史长河滚滚，始终不曾埋没那个酷爱杂技的墓主人及其可爱的灵魂。既非照片，更非录像，但陶俑像3D打印一样，忠诚又灵动地记录下黄河沿岸的乐舞杂技艺术。在精妙的陶盘之上，观赏者似乎实现了与先人的对视，聆听到2000年前的盛事华歌，见证了先人们至死也不愿舍弃的美好生活。我相信，曾让西汉乐舞杂技之类的精彩瞬间留下时间刻度和温度的，绝非只有一人、只此一件，我更愿相信，深夜的樱花林里，还有其他“秉烛夜游”的可爱灵魂。

　　一个人，既是一个个地方的过客，也是自己的过客。弹指一挥间，人的一生就要打烊，往事渐行渐远，也逐渐模糊。但在深度的参与、体会、书写、描绘，甚至生死搏斗、泣血痛哭、逸兴遄飞中，时间的痕迹，早已深刻心底，它将和你的心灵一起走向未来。但在时间的驱赶下，或因行走匆匆，或因因循守旧，大多数人忽略了刻画、触摸那些痕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