年鱼

　　在饭店酒家，向有“无鱼不成席”之说，在民间也有“无鱼不成年”之论。

　　季节临了秋天，江南水乡的父老乡亲便开始关注起河湖港汊了，我谓之“望断秋水”。“望断秋水”其实就是望水中之鱼哩，期许着水里的鱼既多且肥，到年节时可以派上用场，可以丰富腊月和新年的餐桌。须知，那时之鱼差不多顶了过年的“半边天”，还讨了个“年年有余”的好口彩。

　　早年我插队落户于江南水乡农村，过了秋收大忙，继而分了红，过年的喜气便扑面而来，乡亲们一是准备磨刀霍霍杀年猪，二是筹措围网猎猎捕年鱼。前者是各家各户，后者系集体行动。那时我插队的大队有个“大包圩”的水面，就是连结环绕各生产队（村）的河道，有水闸与外河阻断，野生及蓄养着鱼苗，到了年底就逐段筑坝清塘，捕获的鱼数量不可小觑，就分发到各生产队每家每户，可以应了年鱼之需；再往上推，公社拥有的水面更大，除了通达的外河，还有一个不小的湖泊——双杨潭。这湖泊平时清波涟漪好风光，到了过年就是捕捞年鱼的聚宝盆。当然公社捕捞的年鱼绝大部分都运送到县里和市里，让城里人过个肥年——“年年有余”。

　　因我插队在水乡，近年关时就肩负起了替家里及亲朋好友购买年鱼的光荣任务。是时也，亲戚朋友纷纷从邮局汇来钱款，嘱托我帮助购买年鱼呢。这当儿我是推托不得的，大多是至亲呀，自家不必说，伯母、姨妈们的托付能懈怠么，她们足不出户的，除了过年计划供应一鳞半腮，去哪觅？故而我这些日子犯了愁，不仅要买鱼，还有鸡蛋，鸡蛋在城里也是稀罕之物。好在供销社下伸店的掌柜是位知青兄弟，他就一一为知青兄弟姐妹们留心着——老乡售给下伸店每斤六角九分，掌柜原价卖给知青朋友，全大队的知青可谓雨露均沾。鸡蛋有了着落，买年鱼就是我的主要任务啦。

　　先到大队刺探情报，眼看着大量出水的鱼都进了大队办公室，一筐一筐活蹦乱跳的，好眼馋，可大队干部们就是捂得紧，兹时年鱼是他们的王牌，到哪里都可做了润滑剂，想着平素我也没有为大队少出过力，譬如写稿啦，文娱宣传啦，可关键之时仍是免开尊口，其他方方面面的人都与大队领导有着私交呢。我眼看针插不进，就改由向公社采取攻势。可公社里也没有关系铁的领导呀，忽然就想起了渔业大队，那里有着两位文字之交哩——公社举办通信员培训班，有两位渔民跟我一起参加学习过几天，彼还曾邀请我去过他们村吃过饭，于是我直趋前去。还好，两位渔民朋友念旧，答应在双杨潭开捕之日见机行事，要我是日守候在双杨潭围捕现场。

　　双杨潭的大围捕需好几天，皆由渔业大队操作，我的两位朋友是围捕的主将，两天布网后第三天合围。我随着他们到了湖岸边头，但见几十条渔船在白茫茫的水面上摆开了阵场，渔民们皆全副武装，只待一声令下就收拢再收拢，所有渔船牵着一张硕大无朋的大网围拢到一定范围，然后可以起网。我睁大了眼睛望着微小若点的一条条渔船渐渐变大变清晰、再变大变清晰，终于合围成几亩田地那么大小的范围，只见合围中有了动静，时有闪烁着鱼鳞光泽的鱼儿猛地跳出水面，又沉沉地摔下，一片啪啪声响。

　　随着圈子越来越小，鱼儿蹦跶出水的频率越发高啦，刹那变得眼花缭乱，令人心儿“怦怦”乱跳。几十条船上的渔民齐声呐喊，渔民们纷纷取出网兜将鱼儿舀将出来，倒进船去。我的两位朋友索性带着一拨年轻的渔民皆穿着橡胶衣裤跳下水去，直接把大鱼抱在怀里，扔进船舱。这场面我头一回见着，煞是壮观而灵动。这样的情状持续了半天，估计围网中的鱼差不多被舀光抱尽，网儿方始松懈，少数漏网之鱼急急乎逃之夭夭，几十条渔船乃鸣金收兵。渔民朋友兴奋地告诉我，这一大网年鱼至少有三万斤之巨，估计最大的青鱼有四五十斤重哩。他们让我别离开，待会儿这些鱼不离船，直接装入供销社长长的拖驳，直放城里而去。我疑虑迢迢百多里水路，鱼儿不全死光？朋友告诉我说，拖驳皆是活水船，鱼儿一路淌着活水进城，起水过秤后直接进城里大冷库，百分百的冰鲜。驳船进城，已夜色苍茫。朋友并关照我守候在仓库边的树丛里，他们起鱼登岸过秤前，将鱼扔给我，我取后悄悄离去，自己回家过秤后异日到渔业大队结账。我诺诺听从，照此而行。果然我的两位朋友一搭一档扛着大箩筐在经过那树丛时迅即将鱼“啪啪”扔来。我做贼样取了鱼逃遁在夜色之中……

　　侥幸亦遗憾，年鱼是觅着了，惜哉都是鲫鱼鳊鱼类的小鱼。后来去结账时，朋友苦笑着说：“不敢扔大鱼，动静忒大，怕被逮着，会遭到打击处理。”我感谢不迭：“大湖里的小鱼也不小啊，鳊鱼都在二三斤以上，在城里压根见不着呢。”

　　——这便是那年我“偷”到的年鱼。（ 吴翼民 文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