围炉煮酒宵漏长

　　我少年时所住的老宅，屋宽且梁高，一到严冬，即便门窗紧闭，仍冷入骨髓。那个年代，还没流行空调、地暖，屋里待久了，冷得出奇。我和堂兄便跑至低矮狭小的灶间，看叔祖母在煤炉上烧开水、做蛋饺……一边蹭炉火取暖，一边读诗书消遣。在天寒地冻的日子里，清代的潘榕“围坐红泥小火炉，煮酒谈今夕”；宋朝的赵长卿“合儿幽静处，围炉面小窗”；唐代大诗人白居易更是风雅无双，“绿蚁新醅酒，红泥小火炉。晚来天欲雪，能饮一杯无？”风雪、火炉、好友、美酒，勾勒出一幅暖意融融的消寒图；冬天不是写诗天，连诗界“扛把子”、笔耕不辍的李白也偷了个懒，“冻笔新诗懒写，寒炉美酒时温”；《水浒传》里鲁智深“用手扯那狗肉蘸着蒜泥吃，一连又吃了十来碗酒”，常看得我垂涎欲滴，少年不知酒滋味，却在文学作品中受到极大的诱惑，这酒究竟为何物？引得无数好汉竞折腰！

　　长我三岁的堂兄，最懂我的心思。一日，堂兄进门，从身后掏出一个小酒瓶在我面前晃了晃：“我爸和我舅喝剩下的，咱哥俩尝尝鲜！”“酒不是大人才喝么？”我迟疑不决。“怕什么，这是黄酒，活血暖胃，驱寒滋补。”堂兄将酒坛置于煤炉上温了片刻，小小灶间须臾便盈溢一股子酒香。他倒半碗给我，我抿了一口，甜丝丝的，仿佛还有米香，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喝酒。

　　东坡居士说：“有客无酒，有酒无肴，月白风清，如此良夜何！”有酒无菜，着实干喝无味，可我们两个小孩，哪有能耐去整一桌子大鱼大肉？我努力“搜索”古人的下酒菜：“跪进雕胡饭，月光明素盘”，诗仙李白拿“雕胡”也就是茭白下酒；“夜雨剪春韭，新炊间黄粱”，诗圣杜甫的下酒菜是翠色欲滴的小清新——韭菜；苏大胡子是个资深吃货，发明了浓油赤酱的东坡肉，令人食指大动；“民国第一吃货”梁实秋在《雅舍谈吃》中谈到，自己最喜爱的下酒菜是“先在沸水中烫过，然后掰开贝壳，一个个的都仰列在盘里，洒上料酒姜末胡椒粉，即可上桌，为上好的佐酒之物”的炝青蛤；美食家汪曾祺的下酒菜更是五花八门，火烤青椒、毛豆荚、咸菜烧鲫鱼、茶叶蛋、家常豆腐、炒花生……而最深入人心的“国民下酒之物”，莫过于鲁迅先生笔下“有钱买酒、无钱买菜的人也能吃得有滋有味”的茴香豆。

　　忽地福至心灵，我跑到自家堂屋里，拿了猪肉脯、花生米、鹌鹑蛋、卤汁豆腐干等零食充当下酒菜。瞧我哥俩吃得有滋有味，风生水起，年长的大表姐也加入进来，从两人对饮，变成三人小酌。

　　寒假中午，表姐会亲自炒几个小菜，我和堂兄则各从自家橱柜里打包红烧狮子头、酱牛肉、猪口条、茶叶蛋等，拿到灶间分享。在我印象中，最下酒的是韭黄炒鸡蛋和香煎凤尾鱼，前者鲜洁爽口、香嫩下饭，后者又甜又咸、嚼劲十足。有时候贤惠的大伯母会端一盘热乎乎的白菜猪肉饺子送到灶间，配上刚烫好的黄酒，我们仨喝一口酒、咬一口饺子，可谓“饺子就酒，越喝越有”。

　　酒足饭饱，打打扑克、下下五子棋，堂兄还把叔祖母卧室里的收音机拎出来，我们围坐一起听单田芳说《隋唐演义》《白眉大侠》……有一搭没一搭聊起佐酒之物，堂兄极喜贾宝玉在薛姨妈房里就酒的鹅掌鸭信；大表姐的口味比较独特，羡慕周作人用“四臭”即臭苋菜、臭豆腐、臭冬瓜、臭卤菜下酒；我则饶有兴致琢磨起“一代怪杰”金圣叹被砍头前，和监斩官开玩笑说“豆腐干与花生米同嚼，有火腿味”。我曾试着用豆腐干卷起花生米，却怎么都吃不出火腿的味道。或许，圣人和凡人的味蕾构造有差异罢。

　　其实，富人有富人的享受，北京八大饭庄下酒菜有“四海四山”“八仙献宝”，奢侈得“不知天上宫阙，今夕是何年”；穷人有穷人的吃法，手心攥一撮盐末，手指头蘸点，吮到嘴里，仿佛下酒的是珍馐美馔；文人有文人的讲究，雅致如周瘦鹃，讲究下酒要十三炒，如炒虾仁、炒腰花、炒鳝丝、炒蟹粉……他的夫人亦是烹饪高手，几样下酒小菜顷刻上桌：一碗咸肉炖鲜肉、一盘竹笋片炒鸡蛋、一碟肉馅鲫鱼、一盅笋丁炒蚕豆；粗人自有粗人的乐子，“摊摆在胡同口，蹲在那儿喝酒的一般都是一壶酒一碟菜”，快活似神仙。

　　窗外，鹅毛飘飘，屋内，人间烟火；万籁俱寂之际，大表姐取出铅笔，专心素描，她有一个“画家梦”；堂兄打开课本，默诵英文，他有一个“托福梦”；我则翻开自己那本扉页泛黄的线装版《水浒传》。

　　又一个大雪封门的严冬，老宅早已拆迁，我坐在开着暖气的敞亮楼房里。此时，大表姐已是一名大学美术系教授；堂兄则远渡重洋，拿了绿卡定居美利坚；我算是半个“自由撰稿人”吧，闲来无事，读读书，码码字，赚点稿费。忽而忆及少年往事，便整了一碟茴香豆、一盘苏式卤鸭、一碗韭黄鸡蛋和一壶绍兴老酒在桌上，我嚼了豆、吃了菜、又喝了酒，却发现，那酒、那菜，再也没有当年的滋味了。（申功晶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