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南玉飞凤

　　在我居住的江南名城无锡，往昔夏日里，我最喜欢的树，是开满筒状花朵的梧桐。梧桐高大挺拔，是树木家族的美男子，桐花淡黄绿色的花瓣，像是江南吴娃的筒裙。《诗经》里有诗曰：“凤凰鸣矣，于彼高冈。梧桐生矣，于彼朝阳。菶菶萋萋，雍雍喈喈。”这诗把梧桐和凤凰联系到了一起，古人传说凤凰是鸟中之王，而凤凰最乐于栖在梧桐树上。

　　年轻时，我最喜欢的一句诗是“桐花万里丹山路，雏凤清于老凤声”。这里有个故事。那年我二十三岁，因为一篇散文获得全国性奖励，从江苏出发去参加颁奖盛会。颁奖嘉宾是已故刘少奇主席的夫人王光美。当我从她手里接下奖品和获奖证书时，旁边的相声大师侯宝林先生夸奖道：“江南出才子。”我立刻回答：“北国有名师。”随即向两位长者深深鞠了一躬，表达我的谢意。这个情节，被我们小城的记者拍了照并发了消息，一时成为美谈，我也为此高兴了好大一阵。当年，我的获奖证书上，就写着这句“桐花万里丹山路，雏凤清于老凤声”。于是，我喜欢上了凤凰。

　　我喜欢凤凰，不仅是因为她“非梧桐不止，非练实不食，非醴泉不饮”的高洁，还源于我的名字。按照古老的家谱，我这一代的男子，都属于凤字辈。我不晓得老祖宗是怎么想的，只知道离我的家乡七里岚不远，还有一座凤凰山。据说那山曾是伏羲、女娲兄妹婚配造人的地方，有很多的古迹和神话传说。不过，名字里有个“凤”，就难免会闹出乌龙，不少人发短信、打电话找“凤鸣女士”，其实，我可是个纯爷们。

　　凤凰是种美丽的鸟儿，长什么样子，我没见过活的，恐怕你也没见过。我看过画儿，画家把她画得五彩缤纷，十分绚丽。《说文解字》中引黄帝臣子天老的话说：“凤之象也，鸿前麟后，蛇颈鱼尾，鹳颡鸳思，龙文虎背，燕颔鸡喙，五色备举……”由此看来，凤凰的形象是集百鸟于一身了。

　　凤凰为什么能集百鸟美好形象于一身呢？这里还有个美丽的传说。在很久以前，百鸟都居住在一个大森林里，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，总是在一起跳舞唱歌。只有一只很丑的鸟儿，每天忙着采集果实，并收藏进一个山洞里。其他鸟儿笑话她不会生活，不晓得快乐。突然有一年，森林大旱，百鸟都断了粮，饿得奄奄一息。这时，那只丑陋的鸟儿——凤凰出现了，她打开山洞，拿出所有食物分给大家。旱灾过后，为了感谢凤凰的救命之恩，鸟儿们各自拔下一根最美丽的羽毛，编织成绚丽耀眼的百鸟衣送给凤凰，并推举她为百鸟之王。此后每年凤凰生日那天，百鸟都会飞来祝贺，这就是“百鸟朝凤”的由来。我喜欢凤凰，也因为她有一副善良的好心肠。

　　不过，也有人说，凤凰和龙不一样，她不是一个传说。凤凰这种鸟儿，在历史上真的有过。不管你信不信，反正我信。在商代殷墟甲骨文中曾发现过如下一条记载：“甲寅卜，呼鸣网，获凤。丙辰，获五。”据甲骨文专家于省吾先生说，其意思是：商王指令臣鸣用网捕鸟，于丙辰这天捕了五只凤。由此看来，在商代，中国确曾有过凤凰。在早期金文《中鼎》铭辞中，还有这样的记载：“……归生凤于王。”郭沫若先生断定，文中所提到的“生凤”，是指活凤凰。据此我们可以判定，直到商周之际，凤凰还是一种可以见到的鸟类。或许，后来凤凰的形象有了人为的加工，跟实际的凤凰不一样了。

　　我喜欢凤凰，不仅是因为她是我们华夏族美好的象征，千百年来，渗透到我们民族的文学艺术和民族心理、精神生活中，她也是我居住的这座江南小城的市徽。本世纪初，在小城南边的鸿山，发掘出一组战国古墓。在出土的2000余件文物中，有三只精美绝伦的玉飞凤，他们外形娟秀俊美，体态优雅，刚柔相济，展翅欲飞，充满韵律和动感。玉飞凤两面，用微雕工艺，阴刻细密的鳞形纹和羽线纹，造型既平衡又有不对称的张力，体现了丰富的想象力和创造力。鸿山墓葬被列入“2004年度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”，有心人马上编排出大型多媒体舞台剧《玉飞凤》。玉飞凤作为一种远古图腾，其文化底蕴非常深厚，具有极高的文化特征和审美价值，而且还有着“凤凰起飞迎朝阳”的隐喻，因此，2008年4月，玉飞凤被公布成为无锡的城市徽标。

　　现在我家对门的馨和园广场上，就矗立着一只展翅欲飞的玉飞凤。她让我有一种直觉，中国的凤文化，有可能就是江南先民的古老图腾。浙江河姆渡遗址曾出土约6700年前的象牙器物，上面刻有凤凰的雏形；浙江良渚遗址出土的玉器上，也多刻有凤凰的形象；湖南洪江高庙遗址，曾发现距今7000多年的凤鸟纹陶片……在中国神秘文化中，有四灵代表四个方向：东青龙、西白虎、南朱雀、北玄武，而朱雀正是凤凰。

　　我之所以相信远古时期，中国可能真的有过凤凰，是因为鸿山发现的玉飞凤，没有原始崇拜色彩和神话韵味，没有怪诞的夸张，没有过分的变形，其匀称的形体、流畅的羽毛和符合鸟类解剖结构的脚爪，就如同大自然中真正的鸟，完全在人们的经验认知之中。尤其是被选为无锡市徽的那只玉飞凤，舒展大方，安静平和，庄重从容，呈现出高贵、优雅、纯洁、完美的理想风格。

　　凤凰这一古老的图腾，经过历史的传承与积淀，体现着华夏族的某些核心价值观，“鸾凤和鸣”“有凤来仪”“凤鸣朝阳”“梧桐栖凤”“龙凤呈祥”“龙驹凤雏”等词语，无不象征着天下安宁、生活和谐，它们在人格化后，也指向帝后、君子、才子、佳人，承载了极为深厚的民族意象，适应着从帝王到百姓的种种精神需求。

　　我一直不喜欢郭沫若诗歌《凤凰涅槃》中的凤凰，因为它是来自西方的洋鸟，洋名字叫作phoenix。根据古埃及传说，凤凰和鹰一般大小，全身长有金色的羽毛。西方人认为，世界上只有一只凤凰，寿命为五百年。临死之时，凤凰会集香木自焚，复从死灰中更生。我更喜欢中国的凤凰，“凤凰于飞，和鸣锵锵”“凤凰鸣矣，于彼高冈”“凤鸣岐山”“吹箫引凤”，中国的凤凰永远积极进取，洒脱浪漫。

　　秦汉以后，凤凰的形象开始趋于雌性化。据说秦始皇自称祖龙，故命宫中后妃插凤钗，穿凤头鞋；以凤凰饰首的凤冠，早在汉代已经形成，至宋代被正式定为礼服，并列入冠服制度；女皇武则天更是把凤文化推向极致，她将中书省改为凤阁、门下省改为鸾台，重造明堂时“上施宝凤”；到明清时代，凤冠霞帔被民间模仿和借用，成为新娘子的“标配”。而今，凤凰文化呈现出更加绚丽多姿的文化内涵，人们用“丹凤朝阳”“凤凰穿花”寓意美好的生活，用“凤凰于飞”“鸾凤和鸣”祝福家庭幸福美满。

　　夏日，城市的溪边、湖畔、景观道旁，开满美丽的桐花。桐花朵朵，像是一只只朝天的喇叭。站在江南葱翠的高岗上，满眼桐花怒放。我看那夕阳照射的彤云，幻化成绚丽的金凤凰。有凤凰飞来了，有凤凰飞来了！她们起舞，她们歌唱，鸣如箫笙，音如钟鼓。凤鸣即即，凰鸣足足，和鸣锵锵。《山海经》说：“是鸟也，饮食自然，自歌自舞，见则天下安宁。”愿我的祖国，繁荣昌盛，祥和万年！（江凤鸣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