又闻酒糟香

　　| 罗新方 文 |

　　三五岁时，就闻酒香。父亲好客，常常勒紧腰带，在家中请亲朋好友。

　　酒菜都简单，酒是从代销社沽来的散酒，几角钱一斤，菜全是院子里采来的青萝卜、胡萝卜、大白菜。

　　母亲忙得不亦乐乎！细心挑选上好的青萝卜、胡萝卜，挑最好的白菜心，一遍一遍地洗，精心地把青萝卜、胡萝卜均匀地切成薄薄的片，把这些片排列成阶梯状，一阶一阶搭起来，切成水灵灵的细丝。

　　萝卜丝做成甜咸两大盘。母亲用勺子舀白糖轻轻地抖在萝卜丝上，轻轻地搅拌。这时候，母亲自己不吃，总是夹一筷头让我尝味道，平日里，见不到白糖影子的我总能奢侈地美美吃一口。

　　做咸萝卜丝时，母亲更加细心，把小葱、姜丝、辣椒切碎，按比例搅拌在一起，撒上食盐，滴几滴醋，滴几滴香油浸润，过段时间，一齐浇到水灵灵的萝卜丝上，慢慢拌匀，酸辣香脆可口。

　　炒辣白菜时，母亲斜着用刀，三下两下，丝丝连连的白菜丝切好，炒锅烧热，油热起来，把事先切好的辣椒、大葱、大蒜、姜丝同时下锅，撒上食盐，抖点白糖，放白菜丝爆炒一会儿，放冷水炖，放醋熘，酸辣白菜做成了。

　　我帮母亲跑上跑下，拿筷子端碗，客人总是逗我乐，在杯酒换盏间，用筷子蘸酒，给我尝尝，尝尝！

　　父母对我要求极严，不准尝酒，闻闻可以。我便得以闻闻酒香，酒香入口，穿肠过肚，仿佛沾了仙气，跑上跑下的劲头更大，最初对酒的感觉，只有香！

　　不知不觉，闻酒升级到了喝酒。父母总是说，不要只顾着自己喝，不敬酒。敬酒时，敬酒人不得喝酒，端着满满的一杯酒，走到客人旁边，恭恭敬敬地，满心满意地，诚心诚意地端着酒给客人喝。敬两杯，好事成双；敬四杯，四季发财；敬六杯，六六大顺；敬八杯，八仙过海；敬十杯，十全十美。酒量小的客人，经不起敬酒。说话间，几杯酒下肚，面红耳热，飘飘欲仙，东倒西歪。

　　据说，敬酒不喝酒是有来历的。先前，主人家里穷，实在买不起酒，又要招待客人，怎么办？主人就到店里赊酒给客人喝，为了少赊酒，又要让客人有酒喝，主人一滴酒也舍不得尝，一杯一杯恭恭敬敬端着酒给客人喝。

　　后来，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，家家户户粮食多了，就尝试着学酿酒。比赛一般，一家比着一家酿，酿好的酒拿出来给大家品尝，满村人品酒，满村都是酒香。

　　酿的酒多，酒糟也多。到处都晾晒着酒糟，空气里全是酒香。乡领导看大家的酿酒势头这么大，决定建酒厂。酒厂建成了，全乡的人都不再自己酿酒，都喝酒厂的酒，都说酒厂的酒好喝。

　　走进酒厂，满眼的酒糟，扑面的酒香，吸引着来来往往的买酒客，酒厂的生意红红火火。父亲也特别喜欢喝酒厂的酒，一箱没有喝完，第二箱已经买好。家里常备的就是酒厂的酒，乡里乡亲，迎来送往，婚丧嫁娶，都用酒厂的酒。

　　不知从何时起，厂领导外出学习。引进了新的酿酒工艺“勾兑酿酒法”。用基酒勾兑，甚至基酒也不用自己酿造，全部从外地采购，不需要浪费粮食，还节约成本。发酵池变成了勾兑车间，没有了酒糟的影子，酒厂闻不到酒香。

　　随着年纪的增大，父亲喝酒越来越少了，他越喝越觉得酒厂的酒变味了，他疑心是年纪大的原因。再后来，父亲因为冠心病，索性就把酒戒了。20多年过去了，就没再沾酒。

　　父亲病重期间，我在医院里陪夜。父亲一会儿清醒，一会儿不清醒；一会儿喊着这个的名字，一会儿嚷嚷着要回家；一会儿让我扶他起来，一会儿又要躺下。我不敢有丝毫怠慢，一直扶着父亲，手也不敢松。看着原本一米八几的高大威武的父亲，年轻时从没有被任何事难倒过的父亲，竟被疾病折磨成这样，眼泪止不住地流……

　　多少天了，父亲茶饭不思，滴水不进。突然，父亲要喝老家酒厂的酒，他说老家酒厂的酒最好喝。我紧张起来，以他的身体状况是绝不可以喝酒的，但他一直坚持要喝，无奈，我买了上好的酱酒，滴几滴，滴在温水里给父亲喝，说是喝，其实是沾沾嘴唇，父亲一喝，马上生气了，说我骗他，不给他买老家的好酒喝，骂我是不孝子。我实在无法可想，请示医生后，就战战兢兢地像小时候用筷子蘸酒一样，用筷子蘸着酒给父亲蘸酒喝，一滴滴的酒，一滴滴的香，真的香了父亲，父亲满足的微笑，像我小时候舌尖被蘸酒辣了般的可爱。

　　自那之后，父亲不再要酒喝，他仿佛一直满足在酒香里，在酒香里，完成了他一生的马拉松，走完了他九十一岁的生命历程。

　　癸卯年元宵节，有幸到玉祁酒厂参加活动，实地参观酱酒生产车间，满池的酒糟，满屋子的酒香，一下子复原了家乡酒厂最初的酿酒场景。端午制曲，重阳下沙（第一次投料），经九次蒸煮，八次发酵，七次取酒，两次投料，一年周期。红缨子糯高粱，赤水河红泥。酿造者的细心、恒心、痴心、匠心，酿造出了“江南酱酒”。 将酒杯送到唇边，轻轻抿一口，温热醇厚传遍全身。

　　“千年老窖万年糟，酒好需得窖池老。”千年的酿酒工艺，怎么也绕不开好糟、好池、好水、好节气！匠心独运，独具匠心。这是先人留给我们的财富，实实在在的非物质文化遗产，实实在在的酿酒之道。